林懷民《高處眼亮》 試讀
印度!許多人怕去印度,因為臟亂和貧窮,因為火車飛機從不準時。這些,正是讓我一再回到印度的理由。生了兩回氣后,我有了“頓悟”:即使慢上七八小時,火車一定會來。我放心地在火車站讀了一本又一本平日沒時間讀的書。人生可以不必急吧,我終于擺脫時程表! 印度的燥熱飛塵、天天在街頭上演的生老病死,為我曉示生命的本質。我也去過恒河畔,看到骨灰撒入河中,焚燒一半的殘尸逐波而下,下游的印度信徒面不改色地掬起“圣水”,仰頭吞下。生死有界,流水無痕。我驚悸而感動。 不知不覺,去了九次印度。印度安頓了我。毛躁起來時,閉眼想起圣牛踱步的火車站月臺、流水悠悠的恒河,心就靜定一點。我開始覺得云門的工作不是磨難。得失心淡了以后,作品慢慢成熟。 一次次的出走,孤獨的背包旅行,讓我看到許多山川和臉孔,見識到不同的文化,以及不同文化背后共通的人性。旅行為我打開一扇扇門。回了家,我閱讀,追尋曾經碰觸過的文化,關心去過的國家,遠地的戰爭仿佛也與我有關。更重要的是:離開臺灣,隔了時空的距離,臺灣,還有在臺灣的自己,變得特別地清明,因而逐漸培養出對付自己的能力。 臺灣解嚴20多年,但是,我們仍然容易陷入島嶼的自閉,陷入消費主義的迷障。我懷念六七十年代年輕人沒有特定目的的貧窮旅行。我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出走。 2004年,我把“行政院文化獎”的60萬獎金捐出來,成立“云門流浪者計劃”,承蒙許多朋友,特別是施振榮先生和他的夫人葉紫華女士,以及吳清友先生、嚴長壽先生熱心支持,使這個計劃可以持續進行。五年間,四十一位年輕朋友在“流浪者”的獎助下到亞洲各國學習,去奉獻,去挑戰自己,或者,只是去放空。 臺灣受了太多西方影響,對于近鄰的亞洲文化缺乏認識,我們希望年輕朋友去紐約、巴黎之前,先到亞洲看看。我們要求“流浪者”單獨旅行:一個人走才能增加與當地人互動,確保和自己對話的機會。我們也期待旅行的時間不低于兩個月:希望他們可以完成緊張、興奮、疲累、挫折與重建的幾個階段才回家。 常有人問,對“流浪者”有什么期待。我們祝福他們帶著新的視野,以及對自己的新觀點,重返臺灣的生活。如此而已。 然而,事情的發展讓人喜出望外: 第一屆的謝旺霖書寫鐵騎西藏高原的《轉山》成為2008年誠品中文書籍排行榜第二名的暢銷書;簡體版在大陸“火紅”。 劉亮延的“李清照私人劇團”新作不斷,令人驚艷。 鐘權的紀錄片在公視、在大陸播放。 吳耿禎的現代剪紙這兩年來,成為臺北眼亮的風景。 薛常慧的伊朗之旅,促成臺灣與伊朗紀錄片的交流。 楊蕙慈去廣西學蠟染,回來發愿募款,要為當地瑤族孤兒蓋一所小學。 盧銘世持續在臺灣推廣種樹,綠化臺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