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高處眼亮》新書發布 《高處眼亮》由廣西師大出版社理想國引進出版,是林懷民近40年舞蹈歲月的告白,文字洗練簡潔,道盡他在不同時期的執迷、探索與啟蒙。林懷民說自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地步上“云門”之路,卻振奮了臺灣,舞動了世界,成為享譽國際的編舞家。光環之下的他,也曾經歷彷徨、痛苦、掙扎,但在“失足與起步”、“退出與復返”之間,不斷躍進向前。林懷民說“這本書,如果幸運的話,希望能觸動了某個容易執迷的年輕人,引發他異想天開的憧憬?!?/span> 本書收錄林懷民12篇舊作與15篇新作,內容從藝術、生活到傳承、文化,記錄了他創辦經營舞團以及游歷各國、深入各種文化和藝術的所得所感。從書中可以讀到他對藝術的執著、對文明的關切和對傳統文化的憂心保護,同時也觀照出臺灣社會變遷的文化歷程。他說:“社會上應該有些東西讓年輕人知道何謂‘累積’,也告訴他們,現在頭發白的那些人,也年輕過、也做夢,大家要勇敢做夢?!?/span> 林懷民1947年出生于臺灣嘉義。是六七十年代臺北文壇矚目的作家。1973年,林懷民創辦云門舞集,帶動了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 ============================= 林懷民《高處眼亮》(5) 上期提示
我是怎么走上這條路的?
從五歲那年看《紅菱艷》中了邪開始跳起來?從十五歲在臺中體育館看荷西・李蒙把手伸得高高演出《奧賽羅》,發憤要當個舞者?還是二十三歲在葛蘭姆學校流汗挨罵,才決心做出一番事業給那個日本老師看……
云門五年,我被迫長大并成熟
“跳舞不是你唯一的出路,既然要干,就得全力以赴,臺灣不必多一個玩票的舞者,希望云門能讓自己驕傲,讓社會振奮?!比欢稍诖采霞軜嬁罩袠情w,下筆千言暢述理想,甚至站在眾人之前高聲疾呼是容易的。真正“起而行”,才知道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把自己風雨無阻地天天帶到練舞所就是一項挑戰。要求舞者把腿拉直、拉高對自己和舞者都是毅力與耐心的考驗。絞盡腦汁,找材料,構思新作,請作曲家寫曲,找音樂家把曲子演奏出來。然后才能一小節、一小節地把舞編出來。編好了,練了再練,練到舞者開始恨自己的時候,一個作品才略略成形。然后是服裝、道具、燈光、場地、票務……由于劇場尚未專業化,一切必須自己摸索解決。一場演出往往是一年,或者兩三年的血汗。一季演出結束,痛定思痛,往往兩種念頭一齊襲上心頭:“下次不干了!”以及“下次要演什么?”……
即使不演出,工作一樣持續著。每到月底,義務處理賬務的王連枝就會來找我,下周發薪,還差一點兒。她伸出兩根指頭。“兩千?”她搖搖頭,“兩萬!”凌晨兩點,吳興國打電話把我叫醒:“林老師,我胃痛得不得了。”我披衣外出,接了他敲開醫院的大門。七點半,我趕交通車到大學去上課。短短的時間里,我由背包包游歐洲的學生變成一個老師,變成舞團的負責人,被強迫著長大。
云門五年,面對挑戰之余,我已被訓練得不知冷熱,不知疼痛。肉體承擔著一切壓力,我閉起眼不去看它。戲,必須演下去。每當混亂結束,一切就緒,只待幕起之時,我已筋疲力竭。我憎恨上臺。即使盡了全力,個人的演出總是不如理想。散場之后,我往往由后臺跳窗而去,怕見舞臺入口等待的觀眾朋友。回到家,就得收起感傷與悔恨,強迫自己睡覺:明天還有許多工作。承受無數人的關切與協助,云門是一列不許拋錨的火車。
我曾想下車。一九七五年秋天,兩度出國公演之后,我決定下車。累了,編不出新舞,找不到錢,我宣布云門解散,關起門來,一個人喝酒,那時才知道什么是精神崩潰……
然而,舞者們一個個回來了。午夜,俞大綱先生來電話找我去談話?!叭绻﹦∫欢ㄒ┗?,消逝,我絕不惋惜??墒?,云門是一個新的開始。不能剛開始就放棄。剛開始不順利、不成熟是必然的,你還年輕,只要堅持下去,吃再大的苦頭,總會看得到它成熟,總會得到安慰。我年紀一大把,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我還是愿意盡我的力量來鼓舞你們……你不許關門!”
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在電視公司遇到蔡瑞月先生。錄影八點開始,她七點就到,仔細化妝,耐心等待,等到十二點才上鏡頭,錄完影已是凌晨一點半。望著那靜坐的身影,我想起幼年在《學友雜志》讀到有關于她的介紹。我第一次知道,《紅菱艷》之外,中國人也跳舞。中學時代看她的表演會,我第一次知道,中國男孩子也可以跳舞。三十年前,舞蹈環境還比今天惡劣,三十年的舞蹈生涯,一路是何等的風景!蔡先生卻沉住氣訓練了一代又一代的舞者。三十年后,她依然充滿敬業精神地把頭抬得高高,靜靜等待上場。我忍不住上前傾訴自己的敬意與感動。我說:“如果沒有蔡先生這樣的舞蹈老師,今天不會有年青一代的舞者,不會有云門舞集?!辈滔壬@然吃了一驚。她愕了一下,然后,很簡單,很誠懇,也很肯定地答道:“還是會有的,只是會慢一點。”
一夜不眠之后,我去拜訪僅有一面之緣的葉公超先生。葉先生在五分鐘內答應出面召集云門的基金會。云門終于有了一筆為數不大卻足以解饑救急的周轉金。史惟亮先生也雪中送炭地重寫了《小鼓手》。前年春天,云門東山再起,與小大鵬在藝術館攜手演出?!缎」氖帧窞樵崎T開拓了《吳鳳》、《看海的日子》這片寬廣的大地。
去年春天,史惟亮先生病逝榮總。從醫院出來,我一路號啕。哭史先生的壯志未酬,也哭自己的脆弱無能。 五月初的清晨,我打電話給俞大綱先生,請教一些唐詩的問題。辦公室接電話的小姐,慌亂地、語無倫次地答道:“你要找俞先生,到臺大醫院太平間,快去!”這一回,我哭不出來了,只告訴自己,要長大,要成熟,要肩負責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