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的確,“虛實相生”之空間表現,使中國藝術充滿了靈性之美。而中國舞蹈的“虛實相生”不僅體現在手法上,也直接體現在動作中。舞蹈動作的“虛實”,是其運動過程中的重心變換,即在不同方向、不同力度、不同幅度、不同速度條件下的動作變化與連接。這是一種對“力”的把握能力和超越于常態的身體平衡能力。對于“力”的虛實,如果把握不當,就無法完成規定動作。所以舞蹈的運動是“力”的“虛實”的運用,也是“力”的“虛實”的極致,它表現著“虛實”在物質上的意義。而舞蹈之物質形體的“力”的虛實,直指“象”的豐滿圓融,并最終落實為“意”的表達,落實為“情景交融”的意象,也即是說,舞蹈的“虛實相生”作為一種創作原則和創作手段,目的在于表達思想、表現情感,所謂“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洪昇)。 毋庸贅言,舞蹈的情感表現也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它是人們現實情感的提煉和藝術化,是“詩情”。而所謂“詩情”,是一種含蓄蘊藉、耐人尋味、不可徑達的情,它超越了人類情感表現的普通形式,渾成虛涵,意象獨出。其“思致微渺”、“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點,標示著中國文藝所特有的情感——一種充滿哲理的情感,那是一種通向“道”、通向無限宇宙的人生體驗。 “詩情”有它的達情方式,嚴羽說:“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7]陸時雍說:“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便覺此衷無限。”[8]簡言之,藝術之言情不可直白,所謂“言征實則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難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9]同時,“詩情”并不是一種孤立的“情”,它是與“景”融會在一起的。正如明代詩論家謝榛在《四溟詩話》中指出的那樣:“情融乎內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所以,情與景的關系是“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也”。[10] 舞蹈的情感表達,有自己的特點。孟稱舜云:“傳情、寫景猶易為工,妙在敘事中繪出情景,則非高手未能矣。”[11]孟氏認為,藝術的傳情、寫景、敘事三者中,前兩者并不難,難的是在敘事中表現情景。這對于舞蹈、尤其是舞劇而言,尤為突出。 一般說來,舞蹈不在小作品中敘事,即使有“事”要“敘”,通常也只作“情節”處理,因為舞蹈的長項在于“言情”。但對舞劇來說,“敘事”是不能免除的,無“事”則“劇”不成立。需要提醒的是,舞蹈的“敘事”不能是文學、戲劇似的“講故事”,必須用虛實相生的手法來表現。 清代畫家方士庶在談繪畫時說過這樣一番話:“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衡是非、定工拙矣。……或即率意揮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12]這段話對舞蹈的意象創造具有切實的理論指導意義。舞蹈,尤其是舞劇需要用“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手法對具體的“事”進行抽象處理,“抽取”出能夠反映事件本質的幾個矛盾“點”或重要環節,從“情”的角度予以表現,重在“陳情”,充分發揮舞蹈之長,利用人體動作在情感表現方面的直接性和強烈性的優勢,完成對“劇”的演繹。例如改編于曹禺原作的舞劇《原野》就是一個例子。 舞劇《原野》沒有以講述發生在金子身上的“故事”為立足點,而是抽取了原作中主要人物金子、仇虎、焦大星、焦母之間的情感關系來結構劇情,塑造人物形象,并完成“劇”的“敘事”任務。該劇“以情陳事”的手法用得十分到位,其畫龍點睛之筆是鉛色方柱體木樁和白布鬼魅影像的使用,象征性極強。前者時而是鐵軌枕木,時而是主人公心中的樊籬,時而是逃難中的黑樹林,時而又是死亡之路;后者既是具體的焦閻王的幻影,又是觀念中的魑魅魍魎。這種象征手法,亦虛亦實,亦實亦虛,既呈現了具體鮮明的視覺形象,“實”得可觀可感,又提供了虛擬象征的想象空間,“虛”得深邃朦朧,營造出了豐滿的“景隨情至,情由景生”(黃圖旛)的意象境界。 舞蹈的“情”是“詩情”,很美。其情無論是濃烈的,清淡的,還是熾熱的、冷酷的,都具備詩的品質,表現為超越時空的境界和韻致。舞蹈之體現“詩情”,關鍵在于把握好“景”,以身體呈現心靈的圖畫和詩意,展示其“情中景,景中情”(王夫之),從而恰到好處地去體現“虛實相生、情景相融”的中國舞蹈的美學追求。 注釋: ①唐代的《嘆百年》、五代的《折紅蓮》之用布景,在數千年的舞蹈歷史中屬少數情況,不能代表一般。而漢代百戲之用布景,是漢代崇尚“大”與“實”的審美文化的表現,亦屬于另一個問題。 ②參見朱志榮《中國藝術哲學》,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參考文獻】 [1][清]金豐《新鐫精忠演義說本岳王全傳序》. [2][清]朱和羹《臨池心解》. [3][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2. [4]《淮南子·精神訓》. [5][漢]賈誼《新書·道術》. [6]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77、79. [7][宋]嚴羽《滄浪詩話·詩辨》. [8][明]陸時雍《詩鏡總論》. [9][明]王廷相《王氏家藏集》. [10][清]王夫之《唐詩評選》. [11][明清]孟稱舜《智勘魔合羅》. [12][清]方士庶《天慵庵筆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