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隨性的現代舞家桑巴 ——走進北京雷動天下現代舞團 駐團藝術家桑吉加 慕羽(本文發表在2013年第12期《舞蹈》) 2013年初,桑吉加作品《重置》的演出現場,因一位演員受傷一度中斷,5分鐘后桑吉加告訴大家,“還好,沒受傷,只是岔氣啦”,“演出可以從中斷處‘重置’”……觀眾現場以掌聲和感悟回饋。對于一般性演出而言,可能是事故,而且氣場也被打斷了,但《重置》不會,它真的就成為了演出過程。人生充滿偶然,有的事可以重置,有的則不能。那晚的《重置》可以稱作為“意外劇場”。 2013年深秋,《重置》重新登場,這次的演出空間從北京雷動天下的小劇場換到了千人劇場——解放軍歌劇院。審美距離變遠,視聽效果放大,細節反而更為彰顯,再加之即將為人父的桑吉加心態上的微妙變化,與初排時天天為北京陰霾空氣所困的心境不同。霧霾未變,人有變,也使演出效果和可解讀空間“重置”。 從《無以名狀》《火柴人》到《重置》及其復排,桑吉加坦言,他不太愿意面對舊作。他珍惜每次創作最真實的心境。時過境遷,舞者不同了,那個勁兒過了,狀態也就過了。 與桑吉加相識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幾次演出現場或論壇現場的偶遇中,他高大灑脫的身影總是給人以謙和低調的印象,略顯滄桑的臉龐既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還透出一種沉穩的力量感。與他交談后,他的言談舉止更呈現出一種舉重若輕的自信和謙遜的品質。周圍的朋友們,甚至一些觀眾都親切地稱呼他“桑巴”。借《重置》的再次演出,我想也有機會“重置”我對桑巴的認知了。 “我的視覺打開了” 桑巴有著非常豐富的舞蹈藝術經歷和人生閱歷,可他卻說“我一直把自己當文盲一樣,不過倒是一個好學生”。從小在甘肅甘南藏族自治州長大的他,不到13歲就離開了家鄉,遠赴中央民族大學學習舞蹈;那時的他并不知道進入科班的舞蹈學習是從壓腿開始的;在草原上牧區長大的小孩兒面對現代都市文化,也感到無所適從,甚至用漢語表達最起碼的生活起居都不會。 1993年,不到20歲就幸運地加盟了成立不久的廣東現代舞團,南下學習現代舞;那時的他,懵懵懂懂地尚不清楚什么是現代舞。除了學習粵語之外,又要開始面對嶄新的身體語言的挑戰。 1998年,頂著國際大獎光環的桑巴獲得了美國亞洲文化基金會獎學金,赴美學習編舞。其實,那時一句英文不會的他,對是否繼續作為職業現代舞人也不堅定。盡管后來回到香港,與邢亮創立過動作纖維舞團,仍然舉棋不定,甚至一度想報考北京電影學院的攝影專業。直到2002年,桑吉加迎來了職業生涯的轉機——經由林懷民的推薦,他入選了第一期“勞力士創藝推薦資助計劃”,獲得了赴德跟隨世界當代舞壇大家威廉·弗賽斯(William Forsythe)學習編舞的機會。 當年,在日內瓦由二十多位頂尖藝術大師組成的世界級評審團在全球眾多才華橫溢的年輕舞蹈家的資料中評選出了三位候選人,由威廉姆·弗賽斯親自面試選出一人作為自己的入室弟子。接近藝術需要修身養性,如何為人是起點。“當代師徒關系”該怎樣呢?“勞力士創藝推薦資助計劃”倡導借用古老的師徒關系來傳承并創造當代藝術。桑吉加悟性很高,通過“一對一”的指導,他自然明白,學習的目標不是重塑一個“小威廉·弗賽斯”,而是激發出在未來能創造出屬于自己一片天的能量。雖然有人一提到桑吉加就會提到威廉的風格,但他并不介意,更不會為了做自己而有意將其抹去,這是他寶貴的人生經歷,他說:“一個人吭哧吭哧十年都悟不到的東西,跟著他很快就頓悟了”。 想當年,在漢語不通,英文不懂,粵語不會,德語不靈的情境下,桑巴在少小離家二十余年的舞蹈闖蕩生涯中,深切體會到自己常常面對周遭事情的尷尬局面:“好像跟你有關系,似乎又和你沒有關系”。然而,一次次社會環境的陌生,一次次語言環境的障礙,使桑巴養成了用眼睛判斷世界的習慣,也培養了敏銳的視覺觀察力。他說:“耳朵聽不懂的時候,眼睛好像更敏感,腦子也好使了”。 過了一段時間,當他逐漸能夠聽懂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其實并不喜歡聽懂的狀態”。對他而言,視覺比聽覺敏感,聲音比音樂更有層次,節奏比旋律更有可挖掘的空間。他不喜歡直接被動接受的狀態,更傾向于讓自己有多重的選擇,以及多層次的滲透。 “我一直在尋找自己” 與桑巴對話常常讓我需要“重置”。從事現代舞二十年了,我原本以為他早已逾越了“尋找自我”的階段。沒想到,他卻直言“我沒有找到,一直都在尋找”。 1993至1998年,在曹誠淵老師的帶領下,桑巴開始了創作。隨著出國演出的增多,他又開始進一步思考,自己創作的東西與外界到底是怎樣的關系?我們的水平到底在哪兒?桑巴陷入了自己的瓶頸,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能繼續從事職業現代舞生涯。 剛去紐約的第一個月,他基本上是不練功的,就是去看各種演出,商業的、先鋒的、古典的,從音樂劇到話劇再到電影……他什么都看。一個月之后,面對鏡中的自己,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對舞蹈的熱愛,喜歡自己身體的釋放,甚至是出汗的酣暢。而且那么多好老師,不上課豈不辜負。 于是桑巴開始穿梭于紐約曼哈頓大街小巷,去各個STUDIO買課來上。從爵士、踢踏,到現代舞各種體系,他也都沒放過。桑巴坦言,當時格萊姆技巧對他已經不具吸引力了,倒是林蒙、坎寧漢以及霍頓技巧的嚴謹性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于最為流行的放松技巧,卻并不適合自己。因為從他的身體訓練和身體機能而言,更喜歡有章法的、嚴謹的、力量感的身體語言。不過,放松技法倒是讓他學會了放棄掉一些僵化的東西。 年少時民族傳統舞蹈的學習讓他關注風格的掌握性。而后來各種現代舞訓練體系的學習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也成了各種“風格”。他從不拒絕任何新的身體語言,關鍵在于自己的身心是否具備做出準確判斷的能力。 至于有沒有形成自己的身體語言,他說:“我從不刻意做一件事情,而且干嘛要把自己封閉成一樣東西呢?為什么不讓自己更為開放一些呢?我不想把自己放在一個角落,我希望能夠開放地去尋找,好過于我說自己是什么體系。” 在創作上桑巴極為看重排練的過程,甚至是舞者們生活中的每個細節。他不去預設作品結構,然后用動作把它填滿,去做所謂的“填空題”,他更愿意做“選擇題”。或許是某位舞者吃飯時候的一個小動作,或是跟別人開玩笑時的一個聲音,都有可能成為他的“驚喜”。作品就在不停地發現,不停地選擇,不停地摸索,不停地嘗試中有了它自己的動勢,且又與編導之前預估的情境合拍,這就是桑巴所謂的“可以接受的驚喜”。 他看重每次為不同舞團不同舞者的排練,盡管時常為排練的時間和工作的方式所限制,但他也享受其中。桑巴認為,每一次排練過程都是一種突破,比如對動作的理解,看演員的方法,都會有不同的變化,像這次《重置》復排的時候,他就發現由于演員太年輕,氣息是急促而斷奏的,他開始思考必須找到一種方法讓他們把力量釋放出來。于是,他嘗試用氣息去貫穿整個過程。從音樂性上,他發現,氣息也成了作品最好的旋律。有了氣息的滲透,無論內收還是延展,氣場變得明顯。在排練中,較為特別的是,他不會去直言告訴舞者要用氣息去跳舞,這個磨合的過程需要的是啟發,而不是灌輸;需要年輕演員可感知可接受,而不是可效仿可拷貝,只有這樣才會成為他們想要的,才能使每一個舞者都積極主動地參與并整合進作品中。 而在挪威排練《不在,不再》時,又是另一種“驚喜”。那次排練,他發現挪威舞團舞者們的專注度與中國的舞者不同。相同的動作一旦放慢十倍以上,他們的身體就全“散”掉了,“氣場”也沒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然而更讓他無法預設的是,舞者們“散”了以后出來的東西似乎更有了力量。 “不刻意 不回避” 我問桑巴:“你去了那么多的地兒,而且都待了不短的時間。如果問你,從哪兒來的?你會下意識地怎么回答?”“我來自甘南藏族,這個東西改變不了”。桑巴的語氣十分堅定。血緣的東西在那里,文化的認同一定也會在。跟著喇嘛用藏文念經是他小時候最愿意去做的事情,也曾是他在母親面前最得意的“資本”,而轉經、念經則是成年后的他每次回家必做的事情。但他承認,有時候會有排斥的心理,因為跟自己童年的記憶不同了。“中國的城鎮化建設以后,最質樸的東西往往受傷了。我們中國大大小小的城市難道都要一樣嗎?而且我會害怕那么多人在喇嘛面前晃,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假的,他的信仰在哪里。” 桑巴認為,自己在作品中情感處理的方法,舞臺空間的畫面感,以及對音樂的理解,其實都承載了文化記憶和基因。自幼學習的東西其實已經融入了他的身體記憶,深入骨髓里了。但他不想把自己的藏文化背景“符號化”地呈現出來。他說,“作為一個藏族人在現代舞領域還繼續堅持著,這就是我最大的自豪。每一個(藏族)舞者都可以找到自己的方式,尋找自己的路,這多好呀。” 多年來,桑巴一直不停追問自己的現代舞能承載什么?答案不是封閉的,他一直在追尋的路上。他想做的是把自己每個階段最真實的感悟融入創作中,尤其是對“人”個體境遇的思考。他在《無以名狀》中探討人無所依托的生存狀態,在《不在,不再》中思考心理失落的危機,在《重置》中詢問人生可否重置?他的作品關乎既生命的感受性,也關乎生命的精神性。 對他而言,曹誠淵、林懷民、威廉姆·弗賽斯都是他成長中最重要的老師。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個體,使命不同,卻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堅持,堅持信念,堅持尋找,堅持改變。盡管桑巴直言自己不夠努力,有過猶豫徘徊,但從他最初開始編舞嘗試,畢竟一路堅持了下來,這一試就試了二十年。 “永遠都不能閉塞”,接近不惑之年的桑巴越來越看重視野和反思的重要性,正因為此,他才始終都擁有質疑自身的勇氣與進步的動力。 行為折射心智,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代現代舞人,身心成熟才是他們的魅力,用桑巴的話說,“不再是小孩兒跳大人舞”了。如果更多步入中年的現代舞人堅持下去,中國現代舞的舞臺或許真能呈現出如桑巴所向往的,能與有更多生活體悟的舞者或非舞者共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