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當代芭蕾舞團五周年特別作品《夜宴》:一場精神救贖 慕羽(舞評人,舞蹈學博士,北京舞蹈學院副教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舞蹈委員會會員) 正如莎士比亞所言,“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已經遠遠超越了“人物”或“角色”的限定,更是作為“人”被認同,被解讀,其復雜性、經典性、多義性隨著接受者視角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魅力。2013年12月3日在北京天橋劇場,北京當代芭蕾舞團推出了五周年特別舞劇作品《夜宴》,這是舞團核心人物王媛媛及其當代藝術家精英團隊對于“哈姆雷特”當下意義的闡釋,這個作品恰成為舞團藝術精神承上啟下的一個新坐標。走近這群人,你會發現這是一個秉承社會良知、關注當下,注重藝術高品質呈現和靈性追求的藝術家團隊。 五年來,作為中國為數不多的民營舞團的主腦,為人低調的獨立舞蹈家王媛媛的作品卻呈現出另一種耀眼的品質,不僅憑借連續創作的12部風格迥異的作品躋身于國際主流藝術平臺,還常常引發社會爭議,實在讓人無法忽略。 2008年,王媛媛決定在北京成立中國第一個當代芭蕾舞團,但從舞團的英文BEIJING DANCE THEATRE(北京舞蹈劇場)可以看出,王媛媛對于創作方向和舞團未來發展空間的設定是開放的。事實上,建團之初,王媛媛就將其舞團定位于國際視野的現代舞團,要走上最具藝術指標意義的國際藝術展演平臺,比如美國BAM劇院、肯尼迪藝術中心、英國薩德勒之井舞蹈劇場等。幾年下來,她的目標早已實現。舞團的足跡已經遍布全球十幾個國家,在三十多個城市的著名劇院進行巡回演出。當然獲得國際認同只是一個目標,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然成為了中國當代表演藝術的一張“名片”。 一方面,她希望用她的方式循序漸進地讓中國觀眾走近現代舞,認識現代舞,接受現代舞。另一方面,她借鑒芭蕾舞團嚴謹的工作制度,使自己在建團之初能有序地運營。五年前,王媛媛的團隊吸納了所有前來面試的舞者;五年后,這個團隊吸引了中國杰出芭蕾人才的加盟,比如在最新舞劇《夜宴》中扮演哈姆雷特的吳炎就曾是中芭的主要演員和港芭的首席舞者。 在中國,王媛媛偏愛將部分作品的首演劇場設定在北大百年紀念講堂。其實,這個現代化多功能講堂并不是最佳的舞蹈觀演場所,但當初蔡元培所倡導的“兼容并包”使這里更像是王媛媛的精神家園,承載著王媛媛所向往的自由精神:尊重差異、崇尚自律、追求卓越。 從舞團建團以來的作品,也能顯現舞團多元并包的特色。這些作品不只是王媛媛藝術觀的折射,也是她人生觀、世界觀的映照。外表的文靜與內心的犀利在她身上獲得了統一,就好像她可以靈活運用芭蕾的肢體去表達觀念一樣。從《情·色》的情感視角,到《霾》和《野草》的社會視角,到《蓮》(《金瓶梅》)的人性視角,再到《夜宴》的心理視角,王媛媛堅定地實踐著她對現代舞的認知。從純粹的肢體語言,到跨界的創作;從非敘事到敘事;從委約創作到委約歐美頂尖舞蹈編導創作,王媛媛游刃有余地馳騁于她的創作空間。 近年來這個團隊的創作非常注重“文學性”,但又不會受制于文學。其作品的成功首先在于王媛媛韓江夫婦對舞劇敘事性的獨到駕馭。他們二人,一位是身體語言設計師,一位是舞臺視覺設計師,共同架構起了舞劇的敘事結構。舞劇由于其特殊性,有別于所有“開口”的舞臺劇。換句話說,舞劇之“劇”不同于書寫邏輯的“文本”,其“戲劇性”需符合身體語言舞臺演出的邏輯。 經過7年醞釀的舞劇版《夜宴》大膽使用了馮小剛電影的原名,雖說圓滿了王媛媛始終想把《夜宴》搬上舞臺的 “情結”,而且還具有較高的市場識別度,但作為馮導電影中最受爭議的一部影片,延用原名還是有一定風險。如果沒有強大的藝術自信,編導是難以做出這樣一個選擇的。 馮小剛對電影《夜宴》有其美學追求,但被商業外衣裹挾后,他那夢境般的超現實古典訴求被遮蔽、被忽略,習慣于寫實美學的電影觀眾大多不領情、不待見,馮小剛對此一直耿耿于懷。當年,王媛媛擔任電影舞蹈總監時創作的舞蹈《越人歌》成了契合馮小剛電影美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給觀眾留下了深刻印象。 令人欣慰的是,舞劇《夜宴》并非是戲劇或電影的“3D打印機”。如果說馮小剛的《夜宴》是對權力和欲望的渲染,而王媛媛的《夜宴》展現的卻是“自我救贖”的艱難過程。舞劇不再以情節及其相關事件為中心,既不是對莎翁原作的復現,更無必要對馮小剛中國背景的《夜宴》進行節選濃縮,王媛媛做的是哈姆雷特性格悲劇的“延伸”,她將自己的主體感知縫合進了男主人公哈姆雷特的精神世界中,讓奧菲利亞成為第一女主角,使角色的心理空間與狀態空間疊加在一起。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該劇凄麗幻滅的舞美、狂躁不安的音效設計都極為獨特,卻沒有蓋過舞蹈的風頭,而是與舞蹈相得益彰,水乳交融地整合為一體。 幕布升起,黑衣鬼魅游蕩在地獄般陰暗霧鎖的空間,掩藏在面具后,讓人難辨真身,隨著周迅低沉娓娓的《越人歌》唱腔響起,似乎又預示著更大的悲劇即將到來,無辜者的犧牲該如何面對?因冤死而無法安放的王魂讓獲知真相的王子第一次陷入巨大的悲哀中,舞者并沒有很夸張地表現出驚恐,集中在上半身的動作十分內斂,這段開場獨舞讓人見識了扮演哈姆雷特的舞者吳炎對于角色的準確捕捉。 雷聲陣陣,轉而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個耀眼的水仙般的女子緩緩步入王子的視線,她是奧菲利亞,被定位于“花靈”。劇中她幾乎每次出現都在撒花,凄美蒼涼地為她所愛的人招魂。對于這個置身事外卻被牽連其中的無辜者,其實王子的視線并沒有聚焦在她身上,卻又是那么真切地“看見了”。王子在她身旁游走,仿佛游走在刻意營造的另一個空間。這是令人記憶深刻的一段不接觸的雙人舞。后來王子也有與“花靈”肢體接觸的舞蹈,甚至還幻化為多對雙人舞,然而都呈現出他猶豫不安的性格。他被純美至極的她吸引,卻又恐懼那是美麗的毒花幻像,而放開手。 劇中雖然強化了愛情的幻滅,但另一段王子與母后的雙人舞仍是本劇最核心的重頭戲之一。在躁動不安的金屬質地的音效中,王子與母親有了正面交鋒,無論王子怎樣地用肢體沖撞母親,母親總在閃躲避讓,即便兒子駕起自己的脖子……頓時哈姆雷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陷入了親情的糾結中。 耳邊響起了暴風驟雨般的狂躁音響,王子因復仇的恐懼而產生的夢魘展現在觀眾面前,那個哈姆雷特式的天問得到了一個毀滅般的解答。當攤手站立的人偶任其操縱“殺戮”后,更大的不安向王子襲來。突然,王子指揮的夢魘戛然而止,清亮的聲音再度響起,撒花的奧菲利亞上臺,伴隨著王子的低吟,到了做出選擇的時候了。天空變得低沉無比,呈現出被火焚燒過紙張的那種質地,有一種幻滅般的美麗。難以承載現實窘境的哈姆雷特沒有選擇復仇,而是選擇了死亡求解脫。然而,編導卻賦予這死亡以重生。 舞劇的結尾便是這死亡的升華。群舞的角色身份不再是群臣、群靈,他們可以是如你我一般的當代人。褪去了王子外衣的真身緩緩站在舞臺前,眾人為這個鮮活的“人”獻上花束,既代表了為哈姆雷特所有的至親亡魂獻上祭奠,也為了今人獻給劇中完成了自我救贖后的“哈姆雷特”?!胺畔隆笔且环N釋然,“寬恕”更是一種情懷。就像剛剛離世的當代人類精神領袖曼德拉所言所行,如果不能放棄仇恨,即便身體走出牢獄,心靈仍會陷入囹圄。 對于藝術作品的感受因人而異,尤其是成功之作,往往承載的信息能激發起觀眾多方面的解讀和認知。王媛媛的這個結局在一定程度上又讓該劇不只代表編導對哈姆雷特心靈世界的闡釋,她與角色之間保持了某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如此,編導與角色,角色與演員,角色與觀眾之間形成了一種動態的多向交流過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