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舞蹈通史 主講教師: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 王克芬 研究員 第一講 引言 中華民族的舞蹈文化,歷史悠久,距今5000多年前新石器時代的舞蹈紋陶盆,是目前發現的最古老有確切紀年的舞蹈文物,直到今天,舞蹈文物不斷出現,那是一部形象的舞蹈史;距今3000多年前的殷商時代,舞蹈的文字記載已經存在,直到今天,舞蹈的文字記載史不絕書。數千年連綿不斷的舞蹈文物與文字記載,這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罕見的。 我們要十分珍惜這寶貴的舞蹈文化傳統。民族文化傳統,是民族的根,民族的精神和靈魂,學習中國舞蹈史,會使我們更深刻地認識到中華民族燦爛的舞蹈文化。會更加熱愛我們民族的舞蹈藝術,更加熱愛我們偉大的祖國。 一、原始舞蹈探索 人類社會的一切物質和精神的財富,都是勞動創造的。 恩格斯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我們的祖先——猿人,在求生存的勞動實踐中,學會了使用工具和制造工具。這就使人與動物區分開來。大腦逐漸發達,肢體直立,腳和手有各自不同的用處,使人具備了便于勞動的身體和可能跳舞的形體。從這個意義上講:勞動產生了舞蹈是十分正確的。但原始時代的生活,除勞動外,還有爭戰,還有祈求神靈保佑的祭祀活動,還有為強身治病的健身舞蹈等。因此,舞蹈的起源是多元的。 舞蹈是人類創造的最早的藝術形式之一。 舞蹈是通過有節奏的、經過提煉和組織的人體動作和造型,來表達一定的思想感情的藝術《禮記·樂記》中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大意說:音是發自人的內心,人心的感動是由外界事物引起的。外界事物激動了人心,于是用“聲”表現出來,“聲”在相互應和之中,顯示出有變化、有規律的“聲”,就叫做“音”(樂),把音(樂)演奏起來,再拿著干(盾)、戚(斧)、羽(鳥羽)、旄(牛尾)跳起舞來,就叫做“樂”。古人所謂的“樂”,都是指樂舞而言。《詩經·大序》中說:“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都說明詩、歌、舞是表達人的思想感情的藝術。 人類最初創造舞蹈,不是表演給別人看的,而是人類本身生理和心理的需要才創造了舞蹈。在語言還不甚發達和完備時,人們用肢身語言(動作)來傳情達意,相互交流思想感情,宣泄自身的情感等等。因此原始舞蹈的最顯著特征是:自娛性與群體性,是全氏族所有成員都自由參加的活動。大家圍在一起手拉手,組成一個圓圈舞蹈。圍圓舞蹈便于相互交流感情,又有一種強大的凝聚力。先民圍獵野獸,圍著篝火取暖或燒烤食物,都會自然圍成圓圈。新石器時代的兩個舞蹈紋陶盆以及云南滄源巖畫的五人舞圖都是圍圈而舞的。至今我國苗族《蘆笙舞》、《踩鼓舞》,彝族《跳左腳》等民間舞都是圍圈而舞的。 青海大通縣出土的新石器時代舞蹈紋盆 青海宗日出土的新石器時代舞蹈紋盆 云南滄源巖畫五人舞(摹本) 在我國的古籍中,記載了許多古神話傳說,它們往往能反映原始社會的發展情況。大凡人類社會出現某些突出進步時,傳說中就會出現發明這些新鮮事物的英雄,如教人筑巢而居的“有巢氏”、教人鉆木取火的“燧人氏”、教人結網打獵捕魚的“伏羲氏”、教人耕種的“神農氏”等等,同時也有關于歌舞創始的傳說,《山海經》載:“帝俊有子八人,始為歌舞。”《廣博異記》載:“舜有子八人,始歌舞。”可知,歌舞也是原始人類的一項重大發明,因此,才有帝(氏族首領)的兒子發明歌舞的傳說產生。歌舞的產生,不像原始時代其他重大發明一樣,只歸功于某個氏族首領。而是歸功于一個集體。這個傳說生動而真切地說明;歌舞的創造者,是一個集體。 二、舞蹈與生產勞動 原始社會,沒有階級,沒有剝削,人們群居生活,共同勞動。在勞動中,產生了最古老的表現勞動生活的舞蹈。 人們狩獵歸來,為獵獲了食物和遮身的獸皮而歡樂,他們聚集在一起,有輕有重的敲擊著類似磬一樣的石器,有節奏地模仿鳥獸的動作和形態而舞蹈。所謂“鳥獸蹌蹌”“鳳凰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尚書·益稷》),正是狩獵生活的生動反映。 古代的“百獸率舞”不駐是歡慶勝利和狩獵生活的再現,同時也是年長的人向青年們傳授生產知識,教導他們如何識別不同鳥獸的特征,如何去捕捉它們的反映。經過代代相傳,代代創新,我國各族有豐富多采、形象生動表現各種鳥獸的舞蹈。 青海大通縣上孫家寨墓地發掘出一個新石器時代(距今五千至六千年)的舞蹈紋陶盆(見上圖),在陶盆內壁近盆口處,有四道平行帶紋,帶紋上繪有三組舞人形象,每組五人,面部及身體稍側,每組邊旁兩人外側手臂都面成兩條線,可能是表示擺動的樣子。他們手牽著手,整齊地一起踏舞。頭上的飾物,身后的尾飾,都向不同方向斜垂。這實際不表現了一種“扭”的動勢。因為只有頭部與身體在扭動中,頭飾與尾飾才會向不同方向甩動。青海是古羌人居住的地方,據戴愛蓮先生調查,至今羌族的民族民間舞蹈中,仍保存了擰身扭擺的動律。 《西京雜記》載:“相與連臂踏地為節”這是漢代的一種舞蹈。唐代劉禹錫詩《踏歌行》:“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音mèi)行。”宋陸游《老學庵筆記》講到湖南一些兄弟民族風俗時說:“男女聚而踏歌,農隙時,至一二百人為曹(群),手相握而踏歌”。人們手牽著手,一面歌唱,一面用腳踩著節奏,自由歡暢地舞蹈,參加人數隨時可以增減。這是漢族和其他許多民族自娛性群舞的傳統形式。舞蹈紋陶盆的發現,證明早在原始社會時期,我們的祖先已創造了這種群舞形式。陶盆上的舞人,頭上斜著下垂的發辮或飾物,身后都拖了一個小尾巴,這大概是扮鳥獸的裝飾吧!約五千年前先民們扮演“百獸率舞”的形象被生動地描繪出來了。這是到目前為止所發現的最古老的舞蹈形象,的確十分珍貴。 戰國獸銜環狩獵畫像紋壺,上半部刻的是狩獵生活,最下部刻有人扮成鳥形的舞蹈,排成一行,都朝著一個方向,頭上裝飾如長翎,手臂如鳥羽,身后有尾飾。這是原始鳥獸舞的傳統,和舞蹈紋陶盆上的舞人有相似之處。 戰國獸銜環狩獵畫像紋壺(原物及摹本) 從遠古直到今天,我國各族民間都有很多模擬鳥獸情態的舞蹈如:獅舞、龍舞、孔雀舞、翡翠鳥、鴝鵒(音qú yù)舞、鵅鶇(音gē dōng)理窩等等。在傳統舞蹈術語中,有很多是用鳥獸動態命名的如:打鴛鴦場、雁翹兒、龜背兒(宋周密《癸辛雜識》載《德壽宮舞譜》中的舞蹈動作或隊形名)雙飛燕、大鵬展翅、虎跳、撲虎、烏龍攪柱、商羊腿、蝎子步等等。這些舉不勝舉的舞蹈和富有形象的舞蹈術語,是與狩獵等勞動生活密切相關的。 人類逐漸繁殖,單靠野獸、野果,不能滿足生活的需要,聰明勤勞的人類,逐漸懂得了馴養鳥獸,懂得了種植作為動物的飼料和人類食料的植物,畜牧業和農業逐漸發達起來,人類生活的領域逐步擴大了,反映生活的歌舞也隨著豐富起來。古代傳說中有一個《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音què):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達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呂氏春秋·古樂篇》)。這種歌舞有一定的結構和形式,三個人手里拿著牛尾作道具,腳踩著音樂的節奏,邊唱邊舞。歌舞分八段:第一段可能是先民們在歌頌人類本身;第二段歌頌他們崇拜的圖騰標記—玄鳥(傳是商先人的圖騰);第三段愿草木生長茂盛;第四段祝五谷豐收;第五段向上天表示敬意;第六段頌天帝佑民的功德;第七段謝大地的賜予;第八段望鳥獸大量繁殖,為人類提供豐富的衣食。歌舞與勞動生產相結合,從歌舞中也反映了先民們的原始宗教意識——即對天、地、祖先的崇拜。 三、原始舞蹈與生殖崇拜 人類的生產活動,包含兩個最主要的內容:一是生產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二是生殖后代,繁衍種族。原始社會時期,人類的生活環境極艱苦、惡劣。人類要維持生命,延續后代,面臨著十分嚴峻的考驗。因此,人類渴求人丁興旺,種族繁盛。人類從生活中直覺地明白一個自然規律:男女交配可生殖后代,但他們對人的生理現象并不了解,當時也不可能了解。于是產生了對性和生殖器官的崇拜。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我國部分少數民族地區,還有供奉男性生殖器作為崇拜對象的遺風。土家族古老的《毛谷斯舞》有男舞者在腰間掛生殖器狀飾物起舞的習俗。后世后謂“社日”,既是民族的節日、祭日,又是男女求偶交配的日子。據《周禮·地官·媒氏》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這種在特定節日“性解放”的風俗,至今部分少數民族地區仍有遺存。原始舞蹈中有生殖崇拜及求偶的內容,就是來源于上述社會生活和意識形態。時至今日,在許多民間歌舞中,有不少是以表現愛情、求偶為內容的,它與人類的本能需要繁殖后代,這一極其重要而嚴肅的使命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 傳說殷人的祖先簡狄是吞了玄鳥卵而生殷契的。周人的祖先姜嫄 是踩了巨人的足跡而生棄(即后稷)的(見《史記·周本紀》。)這類傳說實際是母系氏族公社時代原始亂婚野合生子生活的反映。遺存至今的原始巖面,十分清晰、形象地反映了人類求偶、交配的活動和性崇拜的意識。而這種活動和意識,又常常與舞蹈形象雜糅在一起。如內蒙古烏蘭察布草原,位于推喇嘛廟西的德里哈達小山頂,類似男女對舞的巖面,畫風拙樸,兩人手臂相互搭肩,女性胸部畫兩個圓點,代表乳房,臀有尾飾,兩腿叉開,尾下有一圓點,似滴液。男性尾飾更長,尾梢折卷,雙腿劈開,他倆正興奮地連臂躍舞(參見蓋山林《烏蘭察布巖面舞蹈》)。 內蒙烏蘭察布雙人聯臂巖畫(摹本) 1988年考古學家王炳華發現的新疆呼圖壁縣康家石門子生殖崇拜巖雕刻畫,是目前發現的一處以此為主題的大型舞蹈巖面,初步斷定最初鑿刻的巖畫約在原始社會后期父系氏族社會階段。其規模頗大,蔚為壯觀:在東西長約14米、上下高9米、面積達120多平方米的巖面上,用淺浮雕手法刻出了總數達數百個大小不等、身姿各異的舞蹈人物,其主體部分是一列巨大的裸體女性舞蹈像和一個斜臥的男性形象。男性人像通體涂朱,特別刻畫了勃起的生殖器,指向女性方向。 新疆呼圖壁生殖崇拜巖畫(摹本) 另有兩個性別特征十分明顯的舞蹈人像,男性人像手持勃起的生殖器直指對面站立的女性人像。在這隱喻男女交合圖像的下面,是上下兩排排列整齊、正在激情歡舞的小人群像,它十分清晰地表明這幅巖面祈求氏族繁衍和生殖崇拜的觀念。 呼圖壁崖畫生殖崇拜巖畫(摹本) 這幅巨作所在之處的自然環境,王炳華先生作了如下生動而準確的描述:“康家石門子巖畫所在山體,山勢雄偉,層層疊疊的紅色崗巒,如疊如砌……這樣一區聳立的峰巒,卻又為終年流水的兩道溪谷所環繞……一巖畫所在峭壁的西端……一條長三四十米的裂隙,斜貫于洞頂外側。裂隙中,不斷滲透漏出滴滴清泉,一年四季不斷。附近哈薩克牧民,至今仍視為‘神水’……由于所在地區空氣濕潤、雨量豐沛,故草木繁茂。高聳的崗巒,冬日擋住了西北方身的寒冷氣流,使山前陽坡,溝谷兩岸的植被,在嚴寒的冬日也不會完全被雪覆蓋……是畜群理想的棲息之處……陽光、茂草、清泉,所在環境中的這些具體因素,都使人與新生命的孕育產生聯想”(見《新疆呼圖壁生殖崇拜巖畫》)。這正是遠古居民,要選擇這里作為他們祈求氏族繁衍,并進行交合的絕好地方。大幅以生殖崇拜為內容的巖畫,是先民的心愿,也是他們心中得神靈,“在這幅巖刻中,原始舞蹈的靈魂、動力,就在于對異性的追求,在于對兩性生活的描述和歌頌”(見王炳華:《呼圖壁康家石門子生殖崇拜巖雕刻畫》)。 青海出土的古文物中,也有夸大人類生殖器官的形象(現存青海省樂都縣柳灣出土,現存柳灣文物工作站。)這些遺存的古代崖畫、文物及現存的民間風俗,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原始人類對生殖器的崇拜,也是對于原始舞蹈發展的另一種動力——“人類自身的生產”的有力而形象的佐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