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門舞集《松煙》劇照) 一般而言,有故事情節或者眼花繚亂效果的演出相對比較容易接受。然而,現代舞不是用眼睛來“看”懂的,而是要為想象騰出空間,恰如山水畫的留白。當燈黑下來,舞臺上干干凈凈的,舞者用一個小時的時間,用身體訴說最隱秘的話,觀眾則首先需要坐得住,并調動所有的感官手段去填補想象。 林懷民的《松煙》前腳走,沈偉的《聲希》后腳來。 《松煙》和《聲希》更多是純粹的意象表達,不同人必然有不同感受。解讀的多義,正是現代舞的審美價值所在。 《松煙》不講故事,只是用舞者的肢體和呼吸去呈現煙無形或有形的狀態。男舞者的巨幅黑裙,女舞者晃蕩的白褲,形成黑白分明又此消彼長的“場”。天幕投影浮現出瓷器釉面紋理的特寫,或纖白脆弱,或釉粒斑斕,時而展開,時而遮蔽,淡入淡出渾然一體。舞蹈從極簡的“無”中孕育。追光下身穿白裙的女舞者在靜謐中啟動,肢體從律動中逐漸獲得力量,在行與停、動與靜的控制下,另一位靜默的舞者開始加入。四下寂寂無聲,舞者的轉身挪騰,呼吸的韻律節奏,都直達觀眾的感官。直到突兀的聲音進入,帶著松煙燃燒時的裂帛聲,如同新生命誕生前的撕裂。舞者的緩慢深沉的呼吸吐納,時而突然發力,疾速舞動、踢打奔躍,頃刻間又恢復了輕柔曼妙,在剛與柔、急與緩、間接與直接、緊張與松弛之間取得了巧妙的平衡。《松煙》的舞者不僅是精準優美的表現,更是一種由內及外的精神修煉,云門的舞者每日不僅要修習打坐、太極,還要練習書法。 沈偉與其說是一位舞蹈家,不如說他是一名視覺藝術家。其舞蹈劇場是開放性的,把東西方的各種生命和文化元素融入其中,并跨越不同藝術形式的界限,從而成為其獨有的獨特舞臺美學特征以及舞蹈語匯。看沈偉的作品,既能明顯感覺到中國傳統戲曲身體語匯的融入,也能感受到強烈的西方現代舞蹈的特征。中國舞蹈源自古典宮廷舞,腳向內、中心往下沉、講究內含;西方現代舞從芭蕾發展而來,腳向外、身體呈放射狀,想擺脫地心引力。在沈偉看來,現代舞絕不只是個人情感的發泄。他非常重視理性思考在編舞中的作用,“感性入,理性出。個人情感只是初級階段,把感性認識通過理性思考消化之后,重新表現,得出的觀點和認識才具有普遍性。”他在接受采訪時說。 《聲希》(Folding)的中文名取自老子《道德經》里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舞臺以八大山人的游魚畫為背景,音樂配以藏傳佛教僧侶的吟誦。舞者面涂白灰,頭戴古代仕女的肉色高髻,以紅黑兩色長裙曳地而行,紅與黑強烈對比。其舞蹈肢體語匯的核心正如其英文名字所示的“折疊”,無論是雙人舞中兩位舞者肢體的交錯折疊,還是單人舞中舞者的扭折,均極富東方韻味。另一代表作《春之祭》中,沈偉將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進行顛覆性改編,方形舞臺被縱橫的線條切分,面無表情的舞者如同起落的棋子,也如跳躍的音符,試圖用最簡單的設計和最單純的方式去與音樂作品進行互動。《春之祭》舞臺地面由沈偉親筆描畫,他除了編舞,還身兼舞美設計、服裝、化妝、燈光等多重身份。他在演后談時強調,與其說是舞蹈家,他更愿意說自己是藝術家。 林懷民從內蘊上挖掘傳統的精氣神,側重于建構自己的劇場美學體系,從他對舞者“氣”的強調中可以感覺其對傳統的重視。而沈偉在創作時注重視覺的突破,雖然對中國元素也是順手拈來為己所用,但重點不在“立”而在“破”。 兩位影響力頗大的舞者風格上的差異,或許基于年齡及經歷的不同:沈偉自小習國畫,湘劇科班出身,參與中國第一個現代舞團的開創,近二十年來生活在紐約;林懷民十幾歲開始發表小說,留學回臺后開始舞蹈創作,四十年來致力于臺灣舞蹈的開創與教育。竊以為,對任何藝術家和作品的評論不該忽視其在歷史長河中的個體坐標。在“立”與“破”的現代舞之道中,林懷民和沈偉糅合中西方藝術精粹,可謂殊途同歸。本版攝影/郭曉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