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 享譽國際的臺灣編舞家。1947年出生于臺灣嘉義。14歲開始發表小說,22歲出版《蟬》,是60、70年代臺北文壇矚目的作家。大學就讀政治大學新聞系;留美期間,一面攻讀學位,一面研習現代舞。1972年,自美國愛荷華大學英文系小說創作班畢業,獲藝術碩士學位。1973年,林懷民創辦“云門舞集”,帶動了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云門在臺灣演遍城鄉,屢屢造成轟動,并經常出國作職業性演出,獲得佳評無數。
《高處眼亮》林懷民著 遠流出版社 2010年10月版 文_鐘瑜婷 今天再問林懷民文字與舞蹈的關聯,他一邊無所顧忌地大笑,一邊“胡說八道”:“我想我就是‘劈腿’劈慣了!怎么樣都好。” 一如既往,林懷民身著無印良品的黑色棉質針織衫,清癯瘦逸,透著當年跳舞男子的俊美之氣。 10月21號,臺北東部信義商圈,誠品三樓。林懷民新書《高處眼亮》發布會現場,稍帶閩南甜糯之味的口音,不時爽快地爆出幾句讓眾多老少粉絲開懷大笑的詼諧之語。 這回,歌手胡德夫、遠流出版社董事長王榮文也來了。 或許,大部分人了解的林懷民,是云門舞集的創辦人,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巨人,全世界編舞名家等名頭。但鮮有人記得,林懷民二十二歲出版小說《蟬》,后又出版著作《說舞》、《擦肩而過》、《跟云門去流浪》,他甚至是《摩訶婆羅達》劇本的譯者。 如今時隔二十一年,林懷民將舊作加近幾年的文章整理成集出版。 林懷民在印度菩提迦耶
私密的文字 確實,“妻子”和“情人”的糾葛,在林懷民四十多年的舞蹈歲月中不斷上演。 搞文字出身的他,早期舞蹈作品《白蛇傳》、《薪傳》、《紅樓夢》都有敘事的色彩。之后他認為文字限制了肢體的豐富性,“文字傷舞,舞近于詩”。他用二十多年的時間,試圖洗去文字的牽掛,只讓畫面來思考。 但他所謂“排斥”文字,也只限于不書寫。 剛從巴西飛回來的林懷民,又要忙著兩周后的新戲《屋漏痕》。連“打坐”都成為工作,只有少許“生活”的他最喜歡做的事情是閱讀。 像他每公演旅行一次,從不拍照,只是發瘋似的找來與當地歷史人文相關的書。 久未寫作,直到2007年,云門人慫恿林懷民將在國外巡演的事情寫成書。他終于下定決心,在旅館、劇場,甚至在飛機上寫字。那本《跟云門去流浪》,不多述異國風情,卻將云門這一“隨水草而居”的行業生活圖像描述得辛酸感人,豆瓣網友評價,“讀這些文字,常常是對心臟的一種挑戰”。 那些舞臺上發亮的舞者所經歷的艱難與喜悅,怕是林懷民最了解的,“芍藥每朵0.8歐元,我買了一大捧,送給每人一朵”。 如果說在《跟云門去流浪》中,林懷民跟云門的感情得以一一細述,那么這次《高處眼亮》,林懷民將自己在不同時期的彷徨與執迷、痛苦與放下一并向讀者告白。 “文字跟舞蹈很不一樣,它非常私密?!比绻璧甘侨后w的合作和欣賞,一種交換能量的表達,那么寫作、閱讀便是林懷民享受孤獨的時刻。他感嘆書寫無限的想象力。何況,書寫可以表達欲望、幻想,各種恨與愛的糾結。 就像《高處眼亮》中《館前路四十號》一章,林懷民深刻地懷念自己的老師—著名京劇劇作家俞大綱先生。臺風過境,窗外風雨聲像海浪般翻騰。誠品對面的101大樓于黑蒙蒙的天空下呈現吊詭的現代堂皇。 這一邊的屋內,林懷民捧起書,扶了扶黑框眼鏡,一字一頓地念:“那年我住在新北投……接電話的年輕小姐慌張急促地說,‘到臺大太平間,俞老師在太平間’。” 云門才四歲那年,俞大綱先生去世。一向愛哭的林懷民卻哭不出來,只告訴自己,要成熟。只是在半夜,鄰家電話作響,他翻被坐起,蒙朧間以為俞先生打電話來找。 林懷民總記得俞先生第一次打電話給自己,“林先生,我這里剛好多了一張票?!币约昂髞硪淮未蔚摹岸嗔艘粡埰薄保屗H近了平?。ㄅ_灣人對京劇的稱呼)迷人的世界。于是后來觀眾便在《白蛇傳》中看到了平劇的成分,看到了現代舞中也可以有中國文化圓潤的身影。 才二十幾歲便一腳踏進前無古人的現代舞團,林懷民經常感到撐不下去,俞大綱先生曾命令式地鼓舞他:如果平劇一定要僵化,我絕不惋惜,但云門不許關門。 “有一天我又在鉆牛角尖,他說,‘別嘆氣,你來,我講《莊子》給你解解悶?!遍L達6分鐘,林懷民打坐般紋絲不動,聲調沉緩地將《館前路四十號》念完。
向人民學習 林懷民不愛在話中指涉“中西文化”、“如何結合”等概念名詞。這次也不例外,“我從來沒有想要結合東西方,也不想要從中國文化取材。我從生活取材”。 林懷民家里的廁所、床頭,到處都可以看到唐代書法家張旭的字,之后在被歐洲舞評家們評為最佳作品的《行草》中,他試圖用人的肢體靈妙地展現中國書法家的精“氣”。 藝術家眼中的美來源于生活并不稀奇。林懷民眼中離不開的美,是真正的“臺灣之光”—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百姓,正是這些讓林懷民驚鴻一瞥、眾多無名的“臺灣之光”,讓他“堅持”熬過這么多年。 作為民間劇團,林懷民時刻擔憂著劇團可能淪為父親口中的“乞丐行業”,“我連財經雜志也要看?!彼浀糜须s貨店老板娘,關了店門來看舞,下了舞臺,手里緊握三千元,要給云門的舞者買夜宵。 上世紀80年代,云門舞集每次出國表演,都要面臨演員長時間拋家棄子、每日一城咬牙演出的各種痛苦。林懷民曾給自己找了一千個理由拒絕當時歐洲的演出邀請,夜夜買醉。直到他遇到一名建筑工人,瘦削男子一句“什么工作不辛苦”讓他羞愧不已。還有那位咬著檳榔、拒絕收他錢的司機,“林先生,更要打拼,要替中國人爭口氣!” 林懷民一邊簽書,一邊驚嘆于這些平凡人的事跡:政治家的所說所做從沒辦法感動我,感動我的,只有這些平凡人?。〗又昂粲酢薄覀儾皇且獮槿嗣穹眨且蛉嗣駥W習。 林懷民認定自己也是個渺小的平凡人。 要真正理解林懷民的這種感觸,或許可以再換一個更遠的場景。1988年,因對當時臺灣盛行的“拜金主義”感到失望,林懷民在越發高漲的贊譽聲中解散了云門舞集。之后他去了瓦納拉西的恒河,眼前波光閃爍,他似乎有所領悟:神普度眾生,是因成為眾生。 “太陽嘩嘩地照下來,你看著那些人,你知道你跟他們本質上是完全一樣的?!睆挠《然嘏_灣后,林懷民便完成了他最喜歡的舞蹈作品《流浪者之歌》。 早在1978年,林懷民在第一出講臺灣歷史的作品《薪傳》中,試圖表達這些為更好明天打拼的平凡人精神。到了2004年,林懷民利用自己得到的臺灣“行政院”的文化獎—60萬臺幣成立了“流浪者計劃”,資助有藝術夢想的普通人去世界各地流浪。 “偉大的人民?!焙路蚋謶衙裥挠衅萜菅?,他如此評價《高處眼亮》:“林懷民他默默地看到陌生人的鼓勵,所以他的舞碼從不講奧賽羅式的英雄,都是平凡人的人生。”胡德夫為自己能在書中看到那些“販夫走卒”而高興?!案寡莸膱D像一樣,其實我要寫的歌也是平凡人”。 “我們真的華麗不起來?!彼窒肫鸷糜牙铍p澤(臺灣民謠歌手)剛高中畢業時所寫的那首《美麗島》,“‘小朋友你知道嗎,我們吃的米哪里來……’很簡單的歌詞,是從生活中感受到什么,用很單純、誠實的心去寫出來?!?/P>
不要遺忘“古人風范” 有那么一瞬間,坐在沙發凳里的胡德夫身子往后仰,蒼蒼白發下的兩眼瞪著天花板發起愣來。直到眾人將他喚醒,方才回過神,“噢,我掉進那個年代了?!?/P> 林懷民、胡德夫和王榮文三人,都在年輕時經歷過臺灣的戒嚴時期。那本是一個痛苦的時代,可是今天想來,卻叫三人不約而同地懷念。 林懷民甚至稱“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越是被禁止,越是有吶喊的力量。 1972年,林懷民在美國獲得藝術碩士學位,教自己舞蹈的馬夏·謝爾老師不停游說他留在美國。林懷民只是在電話這頭機械地反應“我要回臺灣”。馬夏·謝爾只好說,“你回去,去把臺灣舞起來,再見。” 當時林懷民心中的聲音是,“在海外,再叫再嚷,又有什么意思呢?” 受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社會運動的感召,1973年,林懷民回臺灣后便創辦了云門舞集。五年后云門上演《薪傳》,因這戲與當時政治體制“不合”,只好將演出地點換成離司令部更遠的地方—嘉義體育館。演出前夜林懷民心驚地失眠了,第二天早上卻有記者跑來,“中美斷交了”。 過了二十多年,林懷民笑說“是卡特救了我”。 也是那幾年,胡德夫在卡車上一邊唱歌一邊演講。林懷民笑說對他“崇拜得不像樣”。胡德夫在一旁自我解嘲,“問題是我們被禁唱,只能在卡車上唱”。 王榮文也憶起當年自己一心想為云門賣票,那時賣票程序復雜,每張票都需要政府單位蓋章,不知如何處理票務的林懷民,常讓王榮文虧錢。 今天,他們三人都坐在誠品信義店,四周的一切光鮮亮麗。 可是,林懷民問在場的聽眾,也像在問自己:今天我們是不是被馴化了?我們是不是被誠品這么美麗的環境弄得有點舒服了。像這本書一樣精美。我們是不是小資了呢?我們是不是布爾喬亞化了呢? 林懷民希望可以有胡德夫當年坐在卡車上、隨時可能半夜回不了家的氣魄。 這種抵抗體制的精神,在林懷民看來,是正在逐漸消逝的“古人風范”。他在書的序言中這樣寫道,“我很愿意重復宣唱一些‘古人’的名字,描繪他們的風范,好像《薪傳》吟唱陳達的思想。” 就像侯孝賢,在新時代的臺灣人眼中,就已經是“古人”了。 胡德夫說不少從戒嚴時代走過來的文化人士都對今天的社會感到憂心?!扒拜叺娘L范是無私的、豐盛的尊貴??山裉斓娜瞬辉贌o所計較。”在他看來,那個不分綠營藍營的時代,無論是婦女問題還是原住民問題,哪里應該說話就去哪里說話。曾經團結一致的社會運動者,今天卻為了各自利益產生分裂乃至相互斗爭。“以前風雨再大,旗子都立得起來。今天是自己制造風雨。” 那個曾熱血沸騰的“戰士”胡德夫,如今聲音像微風吟過低空,接近無欲無求,“不要說去學習古人風范,我們起碼要敬仰,不要遺忘吧”。
編舞家不跳舞只坐著比劃動作生活中的林懷民是一個很可愛的老頭,真實而又充滿童趣。他說排舞時,演員們特別放松,“有的人搔癢,有的人互相按摩。別的老師上課,舞者很自然地垂手而立,二三十分鐘都不動?!? 林懷民還有個秘密,就是自己不跳舞,“我最多用手比劃一下,讓他們腳再高一點。平時我從不練功,我不彎腰,我什么也不做,我就是坐那兒看人家跳舞,說幾句話,回家拿本書看著,我是一個很懶的人。” 對誰來接自己班的問題,林懷民說不想指定人,“我把舞集的基地鞏固,把行政架構鞏固,將來任何人接手都能得心應手,不用走我36年的苦路。我不想安排一個人,讓他等著接棒,我希望自然的發生,希望有才華、有活力的人來創新,我不希望重復。”
只選黑發舞者林懷民給自己的舞團起名為云門舞集,他希望汲取中國的傳統文化營養。走過36年的云門舞團現在擁有兩個團,一團負責全球的演出,二團則負責走進校園、社區,做舞蹈普及工作。林懷民說,舞集成員里最年輕的23歲,最老的有40多歲,“身高有180多公分的,也有150多公分的女孩子;有肉多的,有骨頭多的。我喜歡多元的,來豐富舞蹈的趣味。”以前云門舞集全是臺灣的演員,“今年進來了一個菲律賓的舞者,以后新加坡、香港都會招考。這么多年,我有一個小小的堅持,我希望頭發是黑色的,不然打燈光很辛苦,燈光下去突然出來一個金頭發,我又不好意思讓她染成黑色的?!? 林懷民形容云門舞蹈的特點是松,“西方舞蹈是把身體拉長,繃起來做一些動作,云門的舞蹈訓練講究一個字——松。跟書法一樣,讓人有一種自在的感覺,這樣演員的舞蹈壽命就長了,我認為跳到六十幾歲沒問題?!?/P>
榮譽
他的舞作包括:“寒食”、“白蛇傳”、“薪傳”、“廖添丁”、“紅樓夢”、“夢土”、“春之祭禮,臺北一九八四”、“小鼓手”、“我的鄉愁,我的歌”、“明牌與換裝”、“射日”、“九歌”、“流浪者之歌”、“家族合唱”、“水月”、“焚松”、“年輕”等六十余出。 1996年,林懷民應邀赴奧國葛拉茲歌劇院,導演歌劇“羅生門”,獲得熱烈好評。1999年,他在柬埔寨協助當地舞者組構教案,推廣瀕臨失傳的古典舞。林懷民結集出版的文字創作包括:“蟬”、“說舞”、“擦肩而過”及譯作“摩訶婆羅達”。
新作《行草》,《行草》為康樂及文化事務署主辦的“新視野藝術節”節目之一。首次于海外公演的《行草》是林懷民長年鉆研東方動作與精神領域的成果。他發現盡管歷代書法家風格各有千秋,但他們都同樣以專注的精力,飛墨行“舞”,字里行間,盡是書法家運氣的留痕。云門舞者吸收書法家的精“氣??運力變化,呈現出抑揚頓挫的律動和明斷的急緩行止?!缎胁荨冯m取材傳統,但風貌卻是當代。穿著黑色服裝的舞者,在白色的舞臺上起舞,有如宣紙上的墨跡。在巨大的白色銀幕上投射的錄像與幻燈,與舞蹈相契合,把王羲之、懷素、張旭等歷代名家的書法,呈現在觀眾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