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李菁 林懷民 “云門”相傳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24年前,林懷民從《呂氏春秋》里取出這個美麗名字,作為自己創立的舞團的名字。這是臺灣第一個職業舞團,也是所有華語社會的第一個現代舞團。20多年后,“云門”已成為重量級的國際舞團,《時代》周刊亞洲版評選2005年“亞洲英雄人物”,林懷民入榜。 《水月》 編舞 林懷民 “云門”誕生 5歲那年跟父母一起看的那部《紅菱艷》,“我常常想,我和舞蹈的緣分或許是一種宿命”。60歲的林懷民笑著“回望”幼小的自己。 對少年林懷民來說,舞蹈似乎只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少年時的林懷民早慧,14歲時因出版小說《蟬》與《變形虹》而蜚聲臺灣文壇。雖然拿著一大筆稿費去上向往已久的芭蕾舞課,但在這樣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家庭,父親只給他的未來兩種選擇:律師或醫生。 臨考前還在寫小說的林懷民終于遂了父親的心愿,考上政大法律系,后來轉學新聞。1970年,23歲的林懷民到了美國愛荷華大學,“仍舊念新聞,仍舊覺得無聊”,他后來又轉到文學系,用英文寫小說。 讀大學時,林懷民跑到舞蹈系選修了一門在日后影響他一生的藝術課程,那就是現代舞。那時候的他并不是一個學舞蹈的年齡。“我非常認真,然而很笨,因為身體骨架子都已經成型了。所以那時候在等地鐵等巴士的時候,我腳就掛起來了,掛在任何一個有桿子的地方。”上了一個多月的舞蹈課,林懷民找到老師,告之自己編了一個舞,要跳給老師看。老師看完后大為吃驚:“你編得特別好,你不要念書了,干脆到紐約跳舞吧!” 但林懷民還未有過將此作為畢生職業的想法。1972年林懷民回到臺灣,在大學里教新聞。“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包括我,總是想象著自己有能力改變世界。結果,我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群跳舞的人和寫音樂的人。” 回國第二天,很多朋友來探望林懷民,其中一位舞蹈家,要把他介紹到學校教授現代舞。學了一段時間后,因為大家想上臺表演,林懷民又編了一段舞,并為這個不甚正規的團體取了一個名字――“云門舞集”。《呂氏春秋》里有這樣記載:“黃帝時,大容作云門,大卷……”根據古籍,“云門”是中國最古老的舞蹈,相傳存在于5000年前的黃帝時代,舞容舞步均已失傳,只留下這個美麗的舞名。1973年春天,林懷民在臺北信義路的巷子里,租了一個80多平方米的公寓,鋪了地板,嵌上鏡子,開始以汗洗地的操練。練舞場的樓下是一家面店,食客吃到一半,聽到頭上突然的跺腳聲,常詫然抬頭。 林懷民最初的想法很簡單:先為“云門”編一段時間的舞,2年后讓專業的舞者接手。但接下來的事情讓他極為意外。1973年,“云門”第一次在臺北演出,兩場3000多張票,竟賣得精光。門口“黃牛”一堆,警察哨子在吹來吹去,維持秩序。很多人是沖著林懷民來的,大家好奇,這個“棄文從舞”的家伙到底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 臺灣早期的劇院文化與大陸相似,像個戲園子,演出中間會聽到一只酒瓶子“骨碌碌”從劇場最后一排一直滑到第一排。“看戲遲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林懷民特地在“云門”的門票上寫:“準時開始,遲到觀眾中場才得就席。”演出時間一到,大門一關就開演。 遇到有人用閃光燈拍照,林懷民馬上抓起舞伴大步往后臺走。觀眾在驚愕中安靜下來。相似的經歷在1993年他帶團到上海第一次演《薪傳》時發生過。那一次,觀眾席里有人一直用閃光燈拍照,等到拍第6下時,林懷民叫來舞臺監督,把燈光全部打亮。“我對觀眾們說,在演出的時候拍照,嚴重影響了舞臺效果,我們現在只好重新再來。如果你的身邊有人再拍照,請你制止他。” “云門”打出的旗號是:中國人作曲、中國人編舞、中國人跳的東西,“對那個時代臺灣的文化界是一個很重要的宣誓”。 從專業角度講,以今天的標準,第一代舞者可能一個也不會被錄取,“腳能伸直的不多”,所以大多用寬衣、長袍做演出服,這樣“腳不直也看不出來”。但某種意義上講,林懷民更懷念那個時代,第一代的舞者有2/3跟家里人決裂,他們都是為了一個夢而加入“云門”。“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我們唯一擁有的,只有我們的夢想以及我們的身體。”成立“云門”的時候,父親對林懷民說,舞蹈是所有藝術里面最偉大的,因為是用人的身體在表演,可是你要知道這可能是一個乞丐的行業。林懷民說:“我一直感謝父親說了這句話,他提醒我這一行的艱難。” “云門”重生 “云門”最初的幾年,從編舞到財務,林懷民什么都要管。那時他還在學校教書,薪水拿回來放在舞蹈排練室。“常常演完的時候,整個人虛脫下來。于是酗酒,一瓶威士忌3天喝掉。”有時竟然一覺醒過來下課時間已過。后來他辭去大學教職,一心投在“云門”上。 到了上世紀80年代晚期,當林懷民發現臺北的許多咖啡廳統統變成叫做“金可樂”、“金池塘”、“金工業”時,他感覺到了來自身體與精神上的雙重疲憊。在林懷民看來,“云門”是伴著臺灣經濟一同起步的,而此時,那種彌漫在空氣中的拜金主義讓他感覺,“云門”與社會的對話已徹底消失了,“沒有對話的對象,你也不想和他們對話”。雖然手頭還有八國演出邀約,但決定“不玩了”的林懷民在1988年還是毅然停掉“云門”。 隨后的幾年是林懷民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他到大陸看了駐在心中已久的云岡、龍門、敦煌,又游走到了印度。“在印度,一切都歸了零――一杯水就是一杯水,一切節奏都放緩,它逼著你放下很多東西。” “突然的,一切都釋然了……”帶著一顆“安靜的心”回臺灣的第二天,一位出租車司機認出了林懷民:“你干嗎把‘云門’停了?”“太難了。”林懷民回答。下車前,司機執意不要他錢說:“我們開出租車在臺北街頭討生活,一樣辛苦,林先生,你要把‘云門’再搞下去!”林懷民扔下錢跳出車外,但司機又從窗子把錢扔了出來,并大喊:“林先生,要加油!”那一瞬間的感動讓林懷民至今回憶起來還會熱淚盈眶。 林懷民突然意識到,“云門”的存在已是臺灣文化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又“重操舊業”。這一次經歷,無論對林懷民個人還是對“云門”而言,都是一次歷練。“從此之后,我把眼光放在長線,東西好了,團隊也穩了。”現在的“云門”傳遞著一種安靜、內斂的力量。外電評論“云門”,靜如燭淚,動如閃電,即便那些舞者只是靜立在那里,身體都像是在講話。 經過30余載的打造,“云門”已成為亞洲乃至世界的一個品牌。 “云門”自一開始,就有著鮮明的中國文化符號的烙印。無論是早期的《白蛇傳》、《紅樓夢》,還是后來的《行草1》、《行草2》、《狂草》、《水月》等,但林懷民否認這是為迎合西方市場而采用的商業策略。“我們不需要賣弄東方情趣,‘云門’在西方演出的時候,他們就把我們當做一個現代舞團,站在一個與西方對接的文化平臺上評論的。傳統與現代都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與其說我怎么思考這些策略的問題,不如說我這個人沒有框框。” 最讓同行刮目的,或許不是“云門”在世界范圍內取得的贊美和聲譽,而是他們那一套迥異于傳統專業舞團的訓練方式。“我們的獨特之處在于有一套自己的語言”,在林懷民看來,“云門”的語言就是“完全用傳統訓練出來的身體在重新創造”。打坐、太極、書法等,是“云門”最重要的訓練。“看云門排練會非常有趣,一會兒講芭蕾,一會兒講運氣、穴道之類的,我們拋開程序,用這樣的身體來闡釋一種新的思想。”林懷民說,讓舞者學書法,并不是期望他們變成名家,而是教他們如何運氣。“我們的演出最重要的不是敘事性的、不是抒情式的,甚至不是視覺性的,而是學會怎么感染觀眾,怎么和觀眾交換能量。” 年輕時,林懷民喜歡殷商的銅器,愛其足夠厚重,現在他獨鐘宋瓷,愛其輕薄若水。“凝望宋瓷時,往往會感覺它什么都沒說,卻又什么都說了。”這種感悟恰似他打造“云門”的心境,“年輕時是加法,什么都要往里加”,在《紅樓夢》系列中,舞蹈元素豐富,12個女演員披著艷麗的披風,披風上都是絢麗的花朵,當年為了讓披風一致就頗費周折。而到后期,林懷民開始做減法,比如《水月》的舞臺就再簡單不過,《挽歌》幾乎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演員在或快或慢地旋轉,此時無聲勝有聲,此時無景勝有景。 “到了《風影》,我們有意識做減法,古裝、云手、蘭花指,這些都沒有,完全是現代的。但西方人看了說,這些我們做不來,還是中國的。為什么?因為有留白,有虛實,中國的美學味道去不掉。”褪去浮在外面的中國符號,“云門”卻轉入更雋永的中國韻味與意境。《水月》被認為是林懷民近年來的巔峰之作,甚至被譽為“20世紀當代舞蹈的里程碑”。林懷民由“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這句佛家偈語汲取靈感,它以太極入舞,舞蹈的線條非常陰柔婉轉,舞者的肢體之美與巴赫的音樂結合得天衣無縫,虛實意念的表達在《水月》的舞蹈動作中著墨更深。 “對我來講,舞蹈是有血脈的肉體的事情,是我的一種生命狀態。”林懷民說,1999年,歐洲舞蹈雜志將林懷民選為“20世紀編舞名家”。同年,他以“傾倒眾生,而又充滿中國氣質的現代舞,振興臺灣舞臺藝術”,獲得麥格塞塞獎。林懷民經常說的一句話是:“‘云門’不是一個美學的、藝術的東西,而是一個社會公器,我希望它繼續和社會對話。” (編輯:馬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