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茶幻表面是女性,其實是男性,趙梁稱其就像“度母”,菩薩的一滴眼淚幻化的慈悲,她來度眾生,點化了世人。 舞蹈家趙梁一直說自己是感性的人,舞蹈劇場《幻茶謎經》7月在北京正乙祠戲樓演了3場,他一人躲在幕后偷偷哭了好幾回,“就像一個爸爸看著孩子出生。” 建于康熙年間的正乙祠戲樓一派復古風味,央吉瑪的吟誦飛滿全場,法門寺茶具被供奉于臺前,香氣繚繞。七位舞者在這座大紅古樓里輾轉騰挪,那種交相輝映的復古美,一上來就將全場人震懾。 按編舞趙梁的說法,《幻茶謎經》的靈感源自法門寺出土文物——唐朝皇帝李寰用于供佛的宮廷茶具,以茶為線索,講述了亦真亦幻的女子“茶幻”與三個男人——樵夫、高士、僧人之間五光十色的人生故事。和一般的柔媚女子不同,茶幻生得高大,既非純女性狀態,也不是純男性,而是超越于兩種性別之上。樵夫、高士、僧人、茶童、茶女,在茶幻身邊魚貫出入,就像人的煩惱源起——貪嗔癡慢疑。 戲劇導演孟京輝看后評論:它詭異、性感、妖媚、幽憤,“像做了一個夢,半醒未醒,醉中之醉。” 2011年做完《警幻覺》,趙梁不滿足,仍想表達,《幻茶謎經》順勢而生。為做《幻茶謎經》,他開始查史料,拜訪茶人,自此發現和茶長到一起了。兩部劇在主題上一脈相承,聚焦癡男怨女,講的都是色和空,欲望、貪念、頓悟和放下。他為舞者編織了一套東方化的行動方式,有花旦的碎步,也有武生的疾行,恍惚間還能瞥到日本能劇與舞踏的影子。 喜歡的人迷戀這種古典美和東方意境,為臺上飽滿的色彩對比、十足的形式感著迷。不滿足的人,認為趙梁的作品就像攝影棚里拍出的時裝大片,美則美矣,卻失了靈魂,舞者被形式感淹沒,看多了易倦。 但不能否認,在中國現代舞的面貌整體還很模糊時,趙梁走出了一條風格明顯、辨識度頗高的路。這些年,他自覺處在井噴狀態,有太多話要說,太多情緒要爆發。他的身體也似藏了寶藏,編舞時閉上眼,聲、色、形俱全,隨時打開,隨時可以取出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他并不認為自己做的就是古典風格的現代舞,不為未來定型,也不貼標簽,“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 8月28日,《幻茶謎經》作為文化廣場“傳承東方”系列的一部,將來到上海。 “欲望”是終極主題 東方早報:樵夫、高士、僧人是三個人,還是一個人,分別代表了怎樣一種狀態? 趙梁:我特別喜歡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作品里會不時出現這個數字。樵夫、高士、僧人分別代表了不同階層及其物質、精神層面的狀態,這三種狀態可以涵蓋所有男性,也可以將他們理解為同一個人。 人在沒接觸文化前簡單又快樂,樵夫代表了世俗性的人,他非常直接,表達上不會有任何遮掩,喜歡就要;高士有自己的身份、修養和判斷,他代表了社會上某一部分的知識分子或權勢之人,遇到心愛之物表達是迂回的;僧人是世俗層面里的人精神上最高的狀態,因為已經意識到色和欲望,他對自己是壓制的。他和茶幻完全沒有直視或身體交流,但內里的暗涌巨大,人的精神到了一定修為,依舊會被欲望困擾。 “欲望”是這部劇的終極主題。沒有欲望就沒有生命,但有了生命,你要學會處理欲望,終身要和欲望斗爭。 東方早報:茶幻對他們的挑逗和試探,方式也各不一樣? 趙梁:樵夫見到茶幻時,茶幻最華麗,在平民的幻想里一定是公主最美,所以最開始茶幻很接近公主的狀態;高士生活在一定社會階層,因為常能見到,他幻想中的女性不是公主,而更喜歡民間化的女性,茶幻這時更偏向平民女子的身份;僧人心里的女性,又接近于菩薩。三人遇到這個女人和這杯茶時,反應都不一樣。 東方早報:茶幻為什么要用男性來反串女性? 趙梁:為什么不可以?她是茶幻化出來的一種神秘存在,表面是女性,其實是男性,這種亦真亦幻的感覺我不想去挑明。我們老活在二元對立的世界里,所有認知都被貼了標簽,但世界并非如此單一。她就像“度母”,菩薩的一滴眼淚幻化的慈悲,她來度眾生,點化了世人。 東方早報:你的作品都有自然界的旁觀者角色,《警幻覺》里是光頭小鬼,《幻茶謎經》里是白面人無垢,人、鬼、神是否常并存于你的舞蹈空間? 趙梁:無垢并不介入舞劇,但又似與劇中人物隨時發生著關系。它是自然、萬物的一部分,我相信抬頭三尺有神明,雖然看不到,但它們像呼吸一樣可以感受其存在。無垢就是幻化出來的“我們”,不增不減,不悲不喜,沒有任何情緒。這跟我的信仰有關系,有人就有鬼,有鬼就有神。我相信輪回,毫不懷疑。所以我的戲里肯定會有這部分存在。 東方早報:有人認為《幻茶謎經》有借鑒日本能劇、舞踏的痕跡。 趙梁:舞者戴的面具,專家幫我查過的確是能劇,但能劇也是從唐朝模仿出來的,而且是原封不動地復制。大唐本身就是一種國際文化,很包容。中國文化像打太極把各種東西糅到一起,淤泥中生出一朵蓮花來。能劇、和服,不要強調這是日本的東西我們就不能用,只要它美,沒什么不能借鑒。 舞蹈不是戲里唯一的重點 東方早報:你作品一貫的主題是欲望,生活中的你會反復勸說自己不要迷戀物質么? 趙梁:會,一定會。我跟自己待的時間比較長,我會不斷跟自己對話。 東方早報:所以你本身是沒什么欲望的人嗎? 趙梁:我一直是有欲望的,但我又想讓自己變得沒有欲望,清空這些東西。我本身的對抗性很大,創作成為一種出口。 東方早報:通常,中國現代舞編導會有意識地在動作、美學、理念上接近西方現代舞,你卻很靠近東方,美學源頭來自哪里? 趙梁:我從來不會去想我有什么美學在里面,還是平常的積累吧,你的生活狀態和臺上的狀態應該是一致的。很多人都想把它區分,覺得工作是工作,藝術是藝術,我沒辦法做到。作品應該是你向外排出來的一種能量,就像孩子有父母的基因遺傳。這是你本人最核心、最真實、最沒法遮掩的一部分。 東方早報:你認同自己的風格是古典化的現代舞嗎? 趙梁:完全不同意,我覺得這沒有意義。我的作品一點都不古典化,我可以把戲曲、現代舞等元素糅到一起,大膽,有挑戰性。它只是在視覺上營造出“古典化”的似是而非之感。 東方早報:你討厭被標簽化? 趙梁:我懶得討厭,也沒必要討厭。傳統和當代沒必要去分割,藝術本身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而且我本身還在生長、變形,我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但我很清楚不喜歡什么,哪些方向我不要走。我把自己全然打開,大口呼吸,大口吐納,維持自我循環。比如去年我在國家大劇院做的《人之初》,風格就完全不一樣。傳統元素只是我某一面的狀態,但并不能代表全然的我。 東方早報:有評論認為,你的作品形式感很足,唯美也有意境,但舞者的個性和靈魂隱藏在形式感后面,舞者本人不被看見。 趙梁:我的作品視覺上大家覺得很美,但很可能被這種美迷惑了。好的藝術應該是立體的,不光形式上要美,立意、哲學、思維意識都要有一定高度。我的戲不只是視覺上可看。 為什么我提倡劇場藝術?我的戲30%關于舞蹈,此外還需要編劇能力,音樂、舞美、服裝方面的設計和品味。大家還是太專注于舞蹈動作本身。(文/廖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