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懷民:為了安頓自己的身心,才用舞蹈去表達 林懷民:享譽國際的臺灣編舞家,云門舞集創辦人。1999年以“傾倒眾生,而又充滿中國氣質的現代舞,振興臺灣舞臺藝術”,獲頒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麥格塞塞獎。同年被歐洲舞蹈雜志選為“二十世紀編舞名家”。主要舞作包括《白蛇傳》《薪傳》《紅樓夢》《九歌》等60余出,曾結集出版的文字創作包括《蟬》《說舞》《擦肩而過》等。 林懷民先生創辦的“云門”舞集,在舞界特立獨行。云門的舞蹈訓練講究一個字——“松”,不裝不繃,回歸身體,自在自然。從內心生發出來的舞姿,揉入書法的靈動和留白,動能移山填海,靜可聽見喘息。 “云門”之所以震撼,興許是因為舞者把身體當做摯友,對它尊重,與它溝通。反求諸己,是求之于心,也是求之于身。蘊匠心于物已是不易,蘊匠心于身體和心靈應是更高的境界了吧。 “云門”實質上是一個非科班出身的人,帶著一批很愛跳舞的人,不知不覺跳了三十年。在臺灣有很多人愛看跳舞,是那些舞者熱愛跳舞,逼我編舞,力求上進,大家互動地來到了今天。“云門”一個禮拜上班五天,一天跳舞八個小時,一年之內有五個月在世界各地演出。 藝術家往往是在路邊唱歌的那個乞丐,只有走路匆忙的人在下班時,停下來聽一聽,在這聽一聽的十分鐘內,他疏解了他自己的問題。藝術家沒辦法操縱時局,沒辦法控制股票,只有在大家累的時候、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他不生產面包,因此注定他是一個乞丐的命運。就像那些走江湖的野班子,演完把臺子一拆,運上卡車到下一個地方。“云門”也許是坐飛機,但性質上是完全一樣的。你演完了再偉大的戲劇,報紙寫得再好,你回家還是要面對你自己和你的債務。 草創“云門”的時候,事實上我只編過幾個短舞,是“云門”教我怎么編舞的,所以就一路學。在初期,因為我們有京劇動作的課程,那時候每天都可以看到京劇,就看了很多京劇。所以,我有個系列的作品等于是從京劇出來的。像《白蛇傳》,到今天還在演。從古典文學這個系列走下來,會有像《紅樓夢》、《九歌》這樣的東西。在“云門”5歲的時候,我就做了《薪傳》,把一個觀念式、符號式的中國,落實到臺灣這片土地上。年輕時做加法,什么都要往里加,到了《風·影》我們有意識做減法,古裝、云手、蘭花指都沒有了,完全是現代的。但西方人看了說還是中國的:因為有留白、虛實,中國的美學味道去不掉。 九十年代以后,我的東西變得比較慢,我想當然也是因為年紀大了。我喜歡看那比較慢的東西,那慢的動作里面,人可以看到更多的細節。像男孩子穿的寬袍大袖的白衣,它沒在干嘛呀,但是那里面有空氣。以前我不會的,以前我要血肉,我要鋼鐵,要那樣有力量的東西。 我也不知道我在舞蹈上是不是有天分。我上過的課不多,技術也不偉大,但我是認真學習的人,對舞蹈基礎、人體的動力非常清楚。編舞需要我做的只是怎樣讓舞者更清楚,因為舞者常常是不動腦筋的。我的東西和別人的不太一樣,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我不是科班出身,沒有可以倚靠的背板,所以必須摸著石頭過河往前走。于是我的大腦里也沒有條條框框,每個作品都可能寫出另外的樣子。沒有老師告訴我古典舞是什么樣子,民間舞是什么樣子,我在編《九歌》的時候也完全沒想到屈原。 中國傳統文化中,對身體有一種忌諱。我們的身體被社會馴化了,真的到最后,很多東西,甚至是擁抱你都不好意思做。但事實上,身體是我們一輩子的朋友,你要和它打交道,也要尊重別人的身體,這樣才能達成交流?,F在的孩子在電腦和電視前坐得太久,把自己關了起來,身體被穿上緊身衣。而透過跳舞,人們更能感覺到生命,感覺到空間,感覺到自在。 身體的主人是頭腦,理念決定行為。書法的運氣和舞蹈的原理很像,跳舞的時候,觀眾就是白紙,舞蹈當中的氣韻流動會讓他們有相應的感受。而且書法能讓人安心,這對一個舞者來說也十分重要。 在臺北,我住在淡水河邊。你可以感覺到它的潮汐,它的起落,睡覺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時間的感覺,呼吸的感覺,對我有很大的潛移默化。 我是一個像動物一樣在創作的人,甚至在編舞的時候我也不多想,就一直在工作。有時候運氣好,你做了一個非常好的舞,有時候運氣不好,你做了一個比別人好比自己差的舞。沒有關系,只是一定要工作。有再大的靈感,再大的企圖心,還是要工作。你做得不好的話,更是要工作。到最后,舞蹈就是你的生活。 我覺得任何人在專注地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是最美的?!霸崎T”舞者的年齡從23歲到40歲,我喜歡用成熟的舞者。小的進去,必須要哭個兩三年,才能慢慢像個樣子。 “云門”的舞者非常特別,因為他們受了太極、拳術、打坐那種訓練。事實上他們從小是受西方的舞蹈訓練出來的,愛蹦愛跳。但后來他們發現對于這種東方的訓練越來越喜歡,他們覺得有很大的自由度。 你們看他們在臺上,表面上你看不出來,你會覺得他們很安靜,很沉,可放可收,沒有不干凈的時候。《竹夢》里最后那個紅衣服的女孩子,一個人,轉那么多的轉,那不只是技術而已。對“云門”的舞者,我們總是在談:你要踩涌泉、提肛、呼吸。 “云門”招舞者需要的條件,實際上很難說,當然整個腰腿我們看,還有技術,可是我們也不一定要他們的技術好到什么程度,身體的材料是可塑的,但我想要一個特別的氣質。長得矮一點,我都不在乎,但必須要有個性。進來后有3個月的試用時間里,他必須讓我覺得,他非跳舞不行,而不是他喜歡跳舞。 我成長的年代,六七十年代,全世界那些年青人都想有作為。那個時代,在尼泊爾的飛機上,你可以遇到去那里照顧麻風病人的世界和平團成員。那個時代的背景始終在我身上。同時,我知道這里也有個陷阱。我知道我不是魯迅,不是沈從文,不是米開朗基羅,如果生活上有什么要求,就不可能顧到藝術?!?/div> 第一我從沒有打算要買房子,我看到一些朋友分期付款,他必須在工作中分出時間去做那個事情。即使我現在有小房子,那也是因為以前一個月內有兩個廣告公司找我拍廣告得來的。汽車是不能有的,一有了汽車,消費的點不一樣,開始需要的東西就不一樣。有了汽車,就看不到人。你坐公共汽車,你坐地下鐵,還能看到人,知道社會與人的百態。對我來說必須與人保持關系,可以告訴我人活著的狀態。 我去印度九次了,有了時間我就去,菩提迦耶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地方。火車永遠遲到,晚點二十個小時。你無法控制,只有等,你知道它一定會來,這時候你完全松弛下來了。那兒的陽光是直接的,那兒一杯水就是一杯水,一碗飯就是一碗飯,這讓你回到根子上去,回到生命的真相。 我認為,是為了安頓自己的身心,才用舞蹈去表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