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劇場空間的真假孕婦說起——體驗環境舞蹈劇場《阿O一家》 慕羽 (舞評人,舞蹈學博士,北京舞蹈學院副教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舞蹈委員會會員) 天氣轉涼,當我尚在回味這個夏天中國現代舞熱度的余溫時,一臺名為《秋分》的現代舞集錦已呈現在面前,這是北京雷動天下現代舞團年輕現代舞人“這一季”的個性亮相。據說,《秋分》的最大意義,在于向觀眾呈現新一代現代舞者的身影和創意,也徹底完成舞團的世代更迭。而這個“更迭”恰好在舞團資深建團團員宋婷婷的作品《眼淚》中獲得了映照。 在“鐘鳴”般的鋼琴聲中,身懷六甲的宋婷婷,緩緩步入舞臺,她在一張椅子前坐了下來,時而撫摸面頰,時而輕撫自己膨脹的身體,整個過程十分安靜淡然,與Arvo P爀琀 那“神圣簡約主義”的音樂氣質非常貼合。這一份美好通常意義上都只存在于至親家人間,而當晚“六月媽咪”宋婷婷卻真實亮相,完全與陌生的觀眾分享。 在當代藝術的舞臺上,越來越多的“常人”和“常態”被曝露在聚光燈下,審美的意義發生了改變。這不是一種表演,這就是宋婷婷最真實的生活,作為準媽媽的宋婷婷此刻在舞臺上享受著人生完滿的狀態:對生命的希望。觀眾為這一份不加掩蓋的最真實、最坦誠的“母性”而動容,因為站在他們面前的婷婷不只是舞者,更是一位準母親。 也是這個中秋,在極具想象力和藝術張力的北京當代MOMA后山藝術空間迎來了一臺現代舞演出,“歆舞界-藝術實驗室”出品的環境舞蹈劇場《阿O一家》。 從《活著就好》到《阿O一家》,近年在體制外頗為活躍的“體制內”現代舞編導史晶歆已經觸碰到了普通個體的“生”與“死”,包括他們的生存狀態與生活點滴,以及對死亡的態度。《阿O一家》的創作,使她超越了情感,從平凡的家人身上過渡到了類型化的社會底層個體上,也由長輩“逆來順受”的語境轉移至更豐富的人生解讀。 劇中共有阿O、即將分娩的妻子、駝背的母親(奶奶),黑衣人(命運)等四個角色,卻又不止于這四個角色。在室內外不同的演出空間,根據面具的取戴與否,他們的角色在轉換、變化,他們可能會變身為現實中的你、我、他。面具既是偽裝,也是一種保護。孕婦隆起的腹部上其實戴著的也是一個面具。摘掉面具,或是身份轉移,或是生死相隔。 我之所以將兩部完全不同的作品相提并論,是因為其中都有“孕婦”,不同的是,一個是將“真實”帶進“劇場”的孕育,另一個則關乎劇場的“假定性”。然而,不同于在一般“靠近式”的小劇場演出,由于觀演距離的打破,人物關系、觀演關系、時空關系都處于流動中,“假定性”在《阿O一家》的5個室內外空間里獲得了某種更為真實的“幻覺”,亦假亦真。 在孕婦宋婷婷的《眼淚》中,我們看到了“母性”的光輝,而在《阿O一家》中,“懷孕”所帶來的希望和美好被完全遮蔽,消失在無奈的生存狀態中。他們一家并不是為逃避處罰的“超生游擊隊”,而是“房奴”、“孩奴”們的 “精神大逃亡”,變換的5個物理空間也代表某種夢境的、想象的、現實的、心理的、靈魂的空間,它可以是反生活邏輯的,更非敘事邏輯的,所以,夸張、寫實、戲謔、荒誕……都存在。 阿O最終想逃離到哪兒?能夠逃離到哪兒?每個人心中都有不同的答案。 環境舞蹈劇場在國內雖不多見,但在1999年11月,生活舞蹈工作室的編導文慧就曾在北京人藝小劇場推出過非常規舞臺的作品《生育報告》,觀眾必須在走動中觀看演出,而一切都與不同身份女性的生育過程和身份轉換的體驗密切相關。空間、動作、臺詞與精神世界聯系得十分緊密。 在現場體驗的后現代空間,編舞、跳舞、賞舞中都可以通過鏡像體驗,以他者視角來認清自己,欣賞的圓滿取決于編導、舞者和觀眾本身的素質、悟性、修養和品性,無論其是什么身份。 由于空間的局促和狹小,演員有可能會突然流竄到你面前,讓你做出當下的判斷和選擇,彼此檢驗著人情冷暖,道德良知;也有可能完全與你無關,你甚至可以隨意開小差,置若罔聞地看著你面前黑壓壓的人群,你的感受只有茫然和無奈。這時,你或許會發現,編導就在你身邊,和觀眾一樣看得見,或看不見。 觀眾作為陷入某種迷局的旁觀者,在其中并不可能完全捕捉到“阿O一家”的逃亡路線和他們中每一個人的每一種生活情態,不過由于整個作品的結構是非線性的、斷奏的、跳躍的,如同拼貼的音樂聲效一樣,每一個觀眾的視角也呈現出與之匹配的某種節奏。 在《阿O一家》中,空間是否利用得充分?觀眾是否愿意參與?多大程度上調動了觀眾參與?怎樣的參與?這些是舞蹈環境劇場創作演出的難點,也是最見仁見智的。 有人認為該劇欠缺了某種“起承轉合”的節奏,空間處理得有些平均,有人則認為這種斷奏的狀態本就是符合編導表達的狀態。有人認為,面具的使用不如表情豐富,有人則認為面具的隱喻更具有想象空間。有人認為劇中人物表演中不時表露的風格化動作點綴有些矯情,有人則認為這體現了身體語言的多元化,也符合角色的身份感。有人認為幾個空間關系的轉換帶給觀眾些許茫然和困惑,無論是受邀、被迫或是應激反應,觀眾未被切實帶入劇場的氛圍中,有人則認為未知感是劇中人的表演狀態,也恰恰是我們的生活狀態…… 這幾位演員雖都只是北京舞蹈學院音樂劇專業的在校大學生,卻十分投入地將自己整合進復雜的角色中,還能以局外人的清醒觀察自己身份的轉移,不時的抽離和跳脫,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編導史晶歆作為北京舞蹈學院的一名青年教師,本可以舒適地馳騁在“體制內”河流里,然而她更享受超越“學院派”的“體制外”跨界實驗。就像是史晶歆最初接觸面具時的偶然,到如今的“有意”,作為環境戲劇創始人理查·謝克納(Richard Schechner)的嫡傳弟子,她對后現代意味濃郁的舞蹈劇場的創作,已經從“自在”走向了“自覺”。 不知什么原因,此次演出由原定的三場售票公演衍變為一場現代舞的公益展演,反而更增添了當代藝術的社會意義。我們日常熟悉的“公益”往往和“物質化”公益或一般的群文活動相關,2013年歆舞界在京滬兩地所推行的“公益”更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共享。相比去年的《活著就好》,年輕的編導史晶歆在營造舞蹈劇場的公共空間時,更進了一步。 |